中国医护劳动权益报告(2010-2023)第二章:欠薪、欠社保/公积金

2024年03月11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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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各类医院医护抗议中,医院欠薪、欠社保/公积金是诱发集体行动的最主要原因,共录得62起事件(占总数45.9%)。这些事件有近六成发生在民营医院,约三成发生在公立医院。(由于公积金案例属于少数,以下简称欠薪/欠社保)

2022年5月,中国医院协会民营医院管理分会副会长余小宝表示,疫情以来已有2000多家民营医院破产倒闭。疫情冲击(人次减少、需要承担额外防控工作)是造成民营医院倒闭的重要原因。不过,从中国劳工通讯2013年开始收集的医护人员讨薪抗议可见,民营企业欠薪、欠社保并非最近才开始,只是近年民营医院的经营更为艰难,于是倒闭欠薪情况更广泛。民营医院欠薪的原因一般包括经营不善、医保没开通、资金断裂、倒闭。有些负责人直接承认欠薪,指医院没钱,建议工人走法律程序。

另一方面,二级公立医院因债务和财政问题累积导致的欠薪、欠社保事件也是集体行动的重要来源。​​根据《2021中国卫生统计年鉴》,2020年全国20个省份医疗盈余为负,占比62.5%,较2019年增加56.25%。四成二级医院和三级医院出现亏损。约50%二级医院的资产负债率超过五成。三级医院平均资产负债率为44%,与2019年基本持平。国家卫健委认为,盈余减少是由于医院加大防控投入、运行成本增加,同时收入减少。

医院欠薪/欠社保是诱发集体行动的最主要原因,其中民营医院的情况长期较公立医院严重,有七成来自这些医院。因此,本章将首先探讨民营医院的抗议事件,在后半部则讨论公立医院抗议事件。

疫情冲击下,民营医院大规模倒闭时的抗议

由2021年起,中国劳工通讯的求助地图录得5起涉及陕西天佑医疗管理(集团)有限公司(下称天佑集团)的欠薪求助事件。该集团是中国西北地区规模最大的医疗产业集团之一,现时总共拥有包括儿童医院、妇科医院、美容医院在內的7所二级专科医院,以及4所儿童门诊机构。天佑集团的欠薪事件,将用作本章探讨民营医院经营模式和劳工问题的主要案例。

2021年3月,西安雁塔天佑妇产医院的员工在微博求助,表示医院拖欠工资、不与员工签劳动合同、故意不给员工交五险一金、恶意调岗逼迫员工辞职。对此,院方不但不给员工说法,还想劝员工不要走劳动仲裁。

6个月后,天佑集团另一家在西安的天佑儿童医院亦被员工投诉从1月起便开始拖欠工资,9个月以来只发了3个半月工资。员工在微博表达担忧,指“医院对自己员工都这样,更何况对患者、对患者家属了,医院没钱就会导致缺药、少药、医生或员工对患者不负责”。

天佑集团医院欠薪情况一直未有解决。差不多一年后,2022年7月9日,求助地图再收录到1则消息。西安雁塔天佑儿童医院、妇产医院多名在职或离职员工投诉,扰酿多时的欠薪问题仍未获得妥善处理。“有人反映拖欠3万多元,有人反映拖欠14万多元”。西安市雁塔区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依法受理28起天佑儿童医院拖欠工资案件,12件案件已结案,16件正在处理中。雁塔区劳动保障监察大队表示,将严格按照行政执法程序执行,全面排查天佑集团旗下所有公司欠薪隐患。

7月20日,网上一则视频显示,蒲城天佑儿童医院的护士受访,指医院在当年2月28日宣布全面暂停诊疗服务,但仍拖欠43名员工33.9万余元工资。据报道,天佑医疗管理集团曾书面承诺,欠薪将分3次发放。但由于此前也有类似承诺但未兑现,因此引来员工质疑,希望能尽快拿到应得的工资。 

求助地图最后一则有关天佑集团欠薪的事件,发生在2023年2月。一名西安天佑妇产医院离职员工向记者表示,他仍被拖欠离职半年的7个月工资。受访的陈先生尝试以法律途径解决,但效果不彰:“2022年3月,我起诉医院要求支付我2021年的工资,后来经过法院协调,给了我3个月的工资。2022年12月,我再次起诉医院要求支付我2022年被拖欠的工资,目前还没开庭。”

图片图片来源:chinahbzyg / Shutterstock.com

陕西天佑医疗管理集团的欠薪事件一直延续了超过3年。民营医院完全自负营亏的经营模式,使它们深受疫情的市场收缩所冲击。该集团的负责人曾向《华商报》承认,员工反映的医院拖欠工资的事情均属实,目前集团经营困难,存在大量员工发不出工资的情况,“三年以来,受疫情影响特别大,多家医院难以维持,但是作为医疗机构,也没法关门了事。” 负责人又表示,现时医院只能等投资商注入新的资金,否则就只能破产重组,变卖资产偿还工资,“个人确实无法承诺任何人解决工资问题”。

天佑集团医院的经营压力,也令医生滥收费、以夸大病情来增加病人开支的问题十分严重。2022年7月,《时代人物杂志社》的报道揭露天佑妇产医院医生哄骗病人做额外的手术,使最后缴付的金额超出原来八、九倍有多。该病人原本被诊断出子宫内膜粘连,需要进行手术。过程中,医生不断诊断出新的“病症”,包括宫颈糜烂,小囊肿等问题,又用恐怖的照片诱导病人选择价格更贵的治疗方案。实际上,这些医生诊断出的新症并不需要作手术和治疗。更令人震惊的是,虽然病人全部付钱解决所谓的“病症”,但医生竟然没有治疗原来的宫腔粘连问题,额外治疗还可能对病人产生二次损害。该文章辑录了同样遭遇的患者对该医院的投诉,可见威吓和哄骗病人付费的情况并非孤例。

天佑集团医院的欠薪情况,令员工陷入财政上的困境。医生们为了弥补收入短缺,还造成损害病人健康的事件。对于这些问题,政府部门的位置一直是事后跟进,未能做到优先保障员工工资发放,控制欠薪的范围和严重性。蒲城天佑儿童医院欠薪事件中,蒲城县劳动保障监察大队和警方对天佑集团作出调查。该医院亦被发现门上张贴多份蒲城县人社局发出的《履行行政处罚决定催告书》。天佑集团又在7月初发出《关于蒲城天佑儿童医院员工剩余工资发放计划》的书面承诺,但仍然未有平息工人的不满和担忧。即便员工转向法律途径解决欠薪问题,情况仍然是一拖再拖。

天佑集团的欠薪向我们展示了,在没有员工的持续监督和预防机制,政府部门对民营医院欠薪的事后跟进和协调效果十分有限。不过,工人没有太多应对欠薪的选择。天佑医院在各地分支医院虽然有成立医院工会(例如上海天佑医院有工会及党支部书记,陕西礼泉有天佑医院工会委员会),但医院工会未能在矛盾还未爆发之初便及时介入,代表职工的利益与管理层交涉,阻止事态恶化。最终,员工只能依赖政府部门在情况恶化后补救。

一些陷入欠薪的民营医院在疫情前就有管理不善的问题。疫情下,医院的楼层被封闭,又进一步减少了医院收入,加剧营利性民营医院的营收压力。

例如,2020年9月,四川省沐川县的沐川中医医院遭员工指控拖欠工资。沐川中医医院是一所按照二级医院标准兴建的营利性民营医院,2018年10月投入运营。据《封面新闻》报道,这是一家综合性医院,本有内科、外科、手术室、急诊科、门诊部等多个科室,但是至2020年9月,只有外科和手术室还在勉强支撑,其他科室基本上均已关闭,原本184名员工,也只剩89人。医院从2018年11月开始就没有全员按时发工资,至2020年更严重,9月时共拖欠工资约230万。另外,医院从2019年6月开始欠交员工社保,共欠款79万余元。

医院法定代表人黄国江表示,2019年由于医院融资未果,拖欠了一个月工资,2020年则主要受疫情冲击导致欠薪。疫情期间,住院部2楼和3楼被封闭,并对医护人员通道、病员通道及污物转运通道进行大幅度改造,令正常诊疗业务受到很大影响。另外,大部分科室被封闭,不仅导致营利效益下滑,更产生医护人员拒收病人,以及频繁与病人发生口角的事件。长此以来,病人越来越少,继而造成经营收入越来越低,工资发不起的恶性循环。

与天佑集团欠薪的情况一样,沐川中医医院在此事中基本上没有优先解决欠薪问题,而是让问题不断累积,最终拖欠的工资已超过200万元,医院无力支付。假如医院有工会可以代表工人与管理方谈判,了解医院的财政状况,便可以订立计划优先确保工资支付,保障工人的利益。例如,工人可以通过协商订下医院支付工资的最后限期,假如工资在限期后仍未支付,则视医院无力营运该服务,要有计划地赔偿被裁减的工人。这样的安排可以避免欠薪款项累积,对医院和工人双方均有好处。

沐川中医医院欠薪情况的恶化最后要由政府介入处理。针对2019年该县经营状况转差,2020年初县政府介绍了一家企业向其借款200万元,以结清2019年拖欠的工资,事实上只是将债务转移。到了2020年,医院又再拖欠工人工资,县政府对其作出每月15-30万元的补助。不过,该院最后仍然要在当年9月走到破产重整的地步,可说是医院、工人和政府三输的结局。

二三级公立医院债务堆积,欠薪欠社保

虽然公立医院不按赚取最大利润为经营目的,但在中国的医疗改革下,它们脱离主要依靠中央政府和国企拨款的基础,需要面对竞争患者的压力。另一方面,财政拨款占收入的比例也从1980年代开始不断减少。1980年,政府财政拨款占公营医院收入60%,到2008年只剩不多于25%。根据《2022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》,在2009至2019年,公立医院每年收入只有7-10%来自政府财政拨款,2020年因疫情而来的支出增加,财政拨款比例才达到16%,2021年又回落至12%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公立医院要更依靠患者医保及个人付费作为收入来源,而扩张是许多缺乏竞争优势的医院的战略。

广州艾力彼医院管理中心(一家第三方医院评价机构)的主任指出,“先做大,后做强,再做强大。这是2010年以来,许多没有竞争优势的医院,采用扩张战略的基本逻辑。这种医院自主型扩张,也有人把它称为盲目扩张。”在医院看来,规模的扩张和升级,能带来更大容量的接诊能力,当业绩高速增长时,能给医院带来更高的营业收入,随之而来是举债建设(特别是地方财政投入不足时)。

不过,当一个地方多家医院同时扩张,整体医疗资源和服务的竞争更加激烈,医院的债务可能无法偿还。加上疫情下诊疗人次下降、收入减少,一些属于第二、三梯队的医院债务危机便爆发,导致整个资金链断裂。建设款、设备款等应付款无法偿还,欠薪欠社保层出不穷。

2021年河南睢县中医院职工讨薪事件很能反映县城公立医院的困境。2021年1月16日,上千名睢县中医院的医务人员到县政府上访,希望解决“长期欠薪”问题。睢县中医院是一所二级公立医院,自2019年5月开始没发放绩效工资和奖金,部分职工的养老保险和住房公积金长达8年没有缴存,医保、生育保险也被封锁。2020年2月,医院还动员医护“自愿”借贷,收集各科室医护的身份证向银行借贷,贷款之后才发工资。

3月17日,睢县中医院大规模裁员600多人的消息再引起了员工以至互联网的激烈反应。员工们在网上表示,大多数被裁人员,毕业后就在医院工作多年,最后却被医院“抛弃”了。这些员工大多在医院工作了四、五年,但医院没有为其办理人事代理编制,因此属于工作稳定性最低的员工。员工也表示,“当时即使签合同,也只是签个名字,合同中无内容,也无就职时间”。因此,这些员工成为了院方拖欠工资、绩效、养老保险和住房公积金等的主要目标。由此可见,睢县中医院上访不仅没有解决问题,还落得被解聘的下场。

3月20日,网信商丘公众号公布了一份《关于睢县中医院推荐人才改革有关情况的说明》,表示“没有人事代理手续人员全部辞退”一说只是误解。《说明》表示,针对没有人事代理手续的人员,将通过资格审查、笔试、面试等程序聘用;分流充实到县乡医疗机构;调到县中医院后勤服务岗位;由县人社部门培训,推荐就业渠道,实现再就业。问题是,这份《说明》并没有阐明各种员工流向的比例和数目,反而坐实了员工确实有被解雇、转岗、分流的情况。

睢县中医院欠薪欠社保背后是大规模扩张与堆积债务。《八点健闻》指出,2020年河南睢县的户籍人口89.12万。按户籍人口计算,全县床位规模在1600张左右较为合适。如今,中医院的床位数由400张增至1500张,而其竞争对手——县人民医院新大楼建成后床位达到1000张。两家之和,超出所需标准56%。

《健康时报》指出,根据国家卫健委最新一版《医疗机构基本标准(试行)》,二级中医院的住院床位总数标准为80-299张;三级中医医院住院床位总数为300张以上。而睢县中医院作为二级中医院,它在新院区的1500张床位,规模已经远超国家的标准。

睢县的例子里,除了医院本身有扩张的动机以外,政府的分级诊疗政策也为扩张之火添柴。据《健康时报》报道,在分级诊疗政策下(引导患者按照基层医疗机构、县医院及二级医院、三级医院的阶梯逐级就诊,避免三级医院过分拥挤),为实现人民“大病不出县”的目标,许多县级医院都有需要扩张,建立新院区,增加床位。这样的政策目标,进一步加剧了医院的扩张。

在睢县中医院扩张的过程中,医院2012年提出建设新医院计划,当年县政府财政收入仅为2.8亿元,但从公开信息显示,该投资总额高达9.65亿元。2012年,县政府无偿提供土地,过程中国家提供约两千万资金,省级配套200万元,余下资金(约9.23亿)则需向社会资本寻求。2011-2017年,睢县中医院营收连年增长,2017年收入高达3.5亿元。2017年该院还了5000多万元,但2018年开始,睢县中医院就不能按时还钱了。截至2019年底,睢县中医院还欠贷款7.03亿元,埋下了以后欠薪的祸根。

安徽省太和县人民医院党委书记、院长祝振华2021年接受《健康时报》采访时指出,“公立医院引入社会资本建院是有很大风险的,因为社会资本大多要尽快高额偿还的。”他认为引入社会资本会导致公立医院盲目扩张,债务会像“滚雪球一样”越来越大,直到无力偿还。

公立医院的竞争动机,再加上政府近年分级医疗的助力,使二、三级的公立医院引入社会资本盲目扩张,由此在财政方面造成的危机在疫情时表露无遗。

小结

民营资本所兴建的医院在过去的冒起,加上二三级公立医院的盲目扩张,为疫情期间的医院欠薪和欠社保等问题埋下了基础。当然,不少非一线城市在疫情间收入缩减,也加剧了公立医院的经营危机,造成频繁的欠薪裁员新闻比如2022年7月21日辽宁省丹东市一医院数月未发工资曝光,其后网络上不少留言均表示自己工作的医院存在拖欠工资的情况。 8月15日,四川乐山市第四人民医院宣布关闭。宿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则被员工投诉欠缴住房公积金。院方其后声称因先后5轮腾空院区收治新冠肺炎患者,导致务收入大幅下降,而暂无财力为职工购买住房公积金。

这些事件同样显示了,无论是公立还是民营医院,当曾经在前线劳累工作的医护人员出现欠薪时,有关政府部门的介入和协调效果十分有限。这是由于通常员工集体讨薪和抗议时,欠薪问题和医院收入干涸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。在天佑医疗集团的事件里,政府介入工人的讨薪、工人走法律程序,但欠薪事件仍层出不穷。在睢县中医院事件,被欠薪、欠社保的员工最后被分流和解雇,真正被聘用的人数完全未知。所有这些事件的结果,都指向员工们需要一个有效的、恒常处理劳动待遇,以及与管理层协商的组织和机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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